有些天气是用来陪衬心情的,就像11月初的深秋,错乱的季节已带着冰刀冷剑偷袭京城,四下熏气杳霭,一片寒光凝然。这是冬天提前抵达的样子。是的,很多东西都在不可意料中过早到来。譬如著名作家张胜友离世的消息,就在这阴郁的寒日从天突降。心,凛然一颤,疼痛漫漶……
提及胜友老师,不同人的脑海里可能浮现各异的形象符号。山村少年、缝纫师傅、复旦学子、大报记者、著名作家、出版家、退休官员、政协委员、文史馆馆员、客家乡贤、和蔼长辈、知心朋友、孝顺儿子、邻家老头……这些称谓带着轮廓和气息,恰能串联出他所经历的漫漫岁月,以及在岁月的辗转沉浮中不断丰隆的功名。
隔着时间的河流回望,他的名字取于《滕王阁序》的“胜友如云”,名气则来自笔下乾坤。将他创作的《闽西石榴红》《破冰之旅》《穿越历史隧道的中国》《历史的抉择》《让浦东告诉世界》等几十部著作和政论片脚本,按时间纵轴排列,你会发现,延展的线条与历史进程并行,深层次的意味是——缤纷多彩的著述,衍连的是一个时代的波澜壮阔,勾勒的是行进中的中国。如果翻开细读,你又会发现,学养的积淀、前瞻的思考、谋篇的考究、语言的诗化……纸页间,捧出的是深沉的家国情怀和丰沛的文学激情,是沉浸于美好时代的不懈追索和幸福回味,关涉民族,深含信仰。相信如许作品及其封面上的名字,无论再过多少年,都不会被尘掩垢埋。
对于这位享誉文坛的作家,我与他连接的通道,起于十多年前的乡聚。初次晤面的亲切熟悉,仿佛见过他从前的模样。在其后的交叉延长线上,蹒跚着文学的影子。记得2015年暮春,《简笔》散文集即将付梓,电话远远的那端,他爽快答应泚笔作序。那时,凭窗远眺,只见木棉树高举着一蓬蓬燃烧的火焰,宛如序言带给我的融融暖意和向上力量。现在想来,能从木棉映射到序言,肯定跳跃着心底的感动——那时与他距离窎远,不止地域,包括交情,但他在冗忙的书案中还是腾出手为我写了长长的序言。开篇处那一声“小老乡”的叫唤,恳切而温暖,令我在花开冉冉的春天中穿行复穿行。
《简笔》在两个月后出版,几乎同时我机缘巧合地暂居北京。捧着新书登门拜访,开启了新的交集。也是那年的8月下旬,他要搬家,嘱我帮忙,我从外地赶回。时间上前脚后脚的两处房子,在地理位置上亦是门前门后,跨过望京的广顺南大街,从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,不过数百米。然而,划过的轨迹,幸福跌宕成谜。
新居在顶楼,上下两层,大露台,视野无遮……这样的高度,似乎能把梦想伸入云端。旧宅已售,买主着急迁入,多次相催;新居在紧锣密鼓地装修。匆促择了吉日搬家,仪式是客家习俗的简化版,记得仅五六人在场,将旧宅的铁锅搬到了新居,祭了灶君,贴了对联,放了鞭炮……既有对故乡的牵念,亦是对未来的期许。
三年前的那个盛夏,阳光一泻如瀑,草木披红拂绿。曾与他同桌吃饭,只见他大碗吃饭、大口吃肉、大声交谈,思维敏捷,纵览风云。那么活跃的场景,那样繁盛的气息,以为他永远都会这般生龙活虎、青春永驻,可是,不久之后,他说患血液病了,要去海峡对岸治疗。
接下来的日子,胜友老师用乐观豁达作铠甲与疾病顽强抗争。陪乡友坐在他家客厅,听他描述从鬼门关闯荡回来的历程与感受,眉飞色舞,间或朗声欢笑,好像在娓娓讲述旁人的故事。日常生活中,他也真像病患的局外人啊,除了遵医嘱服药,从不把疾病当作急迫人间的闲暇和灵魂喘息的台阶,照样挥舞那支淋漓健笔,创作或推进了不少作品。那伏案不辍的身影,透露了一个兵勇豪侠的耿耿专心及文化创造的默默担当,也揭示了一个人笔力、成就和贡献,并非空穴来风。
再后来,他肺部感染入院。昏迷,炎症,出血,吸痰,镇静剂,气管切开……一个个专业术语,面露凶相。施行胃部分切除术那晚,深度昏迷的他,已然无法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历程——医生连续多次下了病危通知,找家属谈话时甚至动用了“没有成功先例”这样无奈的语汇。他的妻子、胞弟、儿子及我被隔离在北京协和医院ICU门口,对于一个如此热爱生命和长远未来的人,除了祈祷,我们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解药。
没有辜负大家的情意,他挺过来了,大半年后顺利出院。令人惊喜的是,昏迷数月的他,记忆的沟回完好,触角的敏锐如常,语言的流畅照旧,仿佛光阴不曾在他身上停顿中断。只是躯体瘦弱嶙峋,双腿无力行走——失去脚底的稳固、心眼的高翔,似乎难以寻回意气风发的勃勃气象。不得不感叹:生命无论有着怎样的蓬勃壮硕,在疾病面前都不堪一击。
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像毒蛇,一直紧紧缠绕着他。知悉他爱热闹,我间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他,走很长的路程,作很长的交谈。不想给他添过多麻烦,尽量呈现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,但有时他能洞察我工作的困顿、人生的迷茫,总是主动提及和关心。每回告别,他坚持送到电梯口。从屋子到电梯,须经一条曲尺形的楼道,看着他单薄的身影被昏暗的廊灯拉得瘦长,慢慢摇移,扫过一块块冰冷的地砖,总是于心不忍,担心他被寒风刮倒。反复婉拒,他再三坚持。站在30层的高处,老迈的电梯,有时从底下哐当哐当、气喘吁吁地爬上来,要好几分钟。他立在那儿等着,不慌不躁,而我十分着急——急的不是我要回家,而是让他回屋。
因着他的送别,肩并肩走过的狭窄通道,仿佛一串具有魔力的暗语,指引我走向通途。一次又一次,从他家出来,不管夜色下得多紧,内心依然明亮柔软。我深知,这份璀璨透亮,不是来自他家大露台上盛放的漫天星光和万家灯火,而是源于他殷殷无言的关怀。
很多如我一样的后学慕名而来,找他请教,都能感受到师长般的温暖。甚至不用芜杂的形式,开门见山、单刀直入,而他总是执守热忱善意,不曾敷衍轻慢。他的修为,他的胸襟格局,他清水汪洋的心湖,他出手相扶的切切厚爱,强化着这样的感受:即便在委顿局促中,你依然可以保持适度的尊严和信心。
有时,胜友老师有新著出版,会郑重地在扉页签名相赠。看着他摊开书本,濡墨,将笔静静提起,又轻轻地按下……暖意,霎时像砚盘里的墨汁,一寸寸漫过心头。他可能想象不到这一动作的双重意蕴:让委身红尘俗世的年轻人,在庸常碎日的边缘,承接着文化的重量,保持进取与谨慎;让热爱文学的拥有者,在阅读中领受幸福、心追手摹和超越。因此,很多后来人,能够像强劲的植株,起初鹅黄初上,尔后华枝绿满,最后是葳蕤蓊郁地站成一棵大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