蟒蛇河水从大纵湖流来,流经龙冈桃花园,汇入下河(苏北里下河之串场河),涌进大海,带给家乡勃勃生机。西乡墨竹,就生长在大纵湖竹岛和那河岸边村庄屋舍旁。枝叶茂盛,四季长青,傲雨凌霜,挺秀滴翠。多少次回故里,竹林青青,香溢扑面,醉在老村老屋子。
自古文人都爱竹,是爱竹的秀美,更爱竹的高洁和不畏风霜严寒的性格。岁寒三友竹松梅,是说竹的气节。“雪压枝头低,虽低不着泥。一朝红日出,依旧与天齐。”明太祖朱元璋给予了竹刚正之誉。农人爱竹,还因竹的用途广泛,寓意吉祥。西乡竹,农家的宝。儿时中秋节,过大年,吃上一顿红烧肉,鲜竹笋比那肉还香。嫩竹叶,水乡夏日不可或缺的茶饮品。农闲时,父亲伐下屋前竹,打成细细的篾条,编出一个个大“落子”(竹蓝)。逢节时,背到镇上去卖了,换回油盐日用品。堂哥新婚大喜的日子,我去看热闹,新娘家回赠糕、棕、团、圆等礼物,装满四个大“落子”。小叔去接礼,提着大“落子”,满脸是喜庆,高喊吉祥语:“落子,落子,进门见喜!”“高中团圆,早生贵子。”后我读到宋苏轼的《于潜僧绿筠轩》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”方知竹子融在人们生活里。
下河的西乡,原本不生竹。海潮侵袭,水患不断,遍地荒芜,民不聊生。宋乾兴元年(1022年),范仲淹(989—1052)西溪盐仓治水,建起了范公堤,抵御海水倒灌。重返家园的灾民,感激之下多有人家改姓为范。听范姓人说,护堤岸,范仲淹从故土苏州引来了竹。南方的斑竹,因霉菌致斑而得名。在民间,人们赋予斑竹有情竹的美名。传说中,竹斑是由二妃眼泪染成的。晋张华《博物志》曰:“尧之女,舜之二妃。帝崩,二妃啼,以啼挥竹,竹尽斑。”后亦有“斑竹一枝千滴泪,红霞万朵百重衣。”竹喻情浓。橘生淮北则为枳。生于南方的斑竹,植根下河西乡岸,早已长成了墨竹。
一方水土育一方人。西乡的水土,养育水乡多少志士仁人。清郑板桥(1693—1765),以写画竹子最著名。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劫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他的诗、画、竹,正是他“清为官,勤为民”高亮志向与品德的写照。郑板桥画墨竹,多为写意之作,生活气息浓厚,一枝一叶,极富变化。其画风清劲秀美,超尘脱俗。徐悲鸿评说郑板桥:“其思想奇,文奇,书画尤奇。”郑板桥的画《墨竹图》款识云:“余家有茅屋二间,南面种竹。夏日新篁初放,绿阴照人。置一小榻其间,甚凉适也。秋冬之际,取围屏骨子,断去两头,横安以为窗棂。用均薄洁白之纸糊之。风和日暖,冻蝇触窗纸上,冬冬作小鼓声。于是一片竹光零乱,岂非天然图画乎。凡吾作画,无所师承,多得于纸窗粉壁、日光月影中耳。”茅屋、竹园、小榻,竹杆窗棂与糊纸,冻蝇作鼓声,惟妙惟肖,分明是细察写生西乡竹。
生于兴化的郑板桥,居于大纵湖对岸,与我祖辈人同饮一湖水。走近大纵湖岸边,风吹竹林,轻柔的枝叶如同湖面的浪潮,激起无数朵浪花,又悄无声息融入了湖水,静静地流过板桥书屋。清乾隆十七年冬(1752年),郑板桥辞官归隐,来到大纵湖教书育人。郑板桥《墨竹图》题跋书有:“乾隆戊寅秋八月。”即此画成于清乾隆23年(1758年),想必郑板桥构思作画于西乡执教的岁月。《墨竹图》的款识,字里行间透出大画家平实与窘困,更见他纵湖般豁达的胸怀。
里下河的水,滋养了墨竹,润泽冈门(龙冈)桃花园。15里沙岗静卧新河(蟒蛇河)水岸,桃花红,竹墨绿。清孔尚任《桃花扇·逢舟》:“这封书不是笺纹,摺宫纱夹在斑筠。”《桃花扇》里的折扇夹骨是用竹制成的。清康熙二十四年(1685年),孔尚任(1648—1718年)随孙在丰来淮扬,疏浚蟒蛇河水道,留下了《视冈门新河诗》一首。在淮扬四年间,孔尚任进行详实考察,为创作《桃花扇》做了充分准备。《小说技谈·桃花扇》说,孔东塘尚任随孙司空在丰,勘里下河浚河工程,期间“时谱桃花扇未毕,更阑按拍,歌声呜呜。”他登扬州梅花岭,拜史可法衣冠冢,沿蟒蛇河下西乡,足迹印在了冈门桃花园沙岗上。
时光任苒,逝水东去。许多带有特色的景物,早已融入人们记忆里。西乡墨竹,傲雪风霜数百年,乡愁未变。范仲淹率众筑海堤,势如破竹,气贯河山似可见。板桥书屋竹海的潮声,诉说郑板桥当年写下竹子水墨画与咏竹诗。桃花园边竹影摇曳,映衬孔尚任创作《桃花扇》的静思。想起父亲竹编“落子”生活的艰辛,还有那新人洞房烛明,墨竹阅尽岁月人间悲与喜。
“我行其野,蔽芾其樗。”(《诗经·小雅》)西乡墨竹,骨子里的美。刚正不阿,依然青青。